【策藏】枪

燕歌侠第一次见到叶九如时,的确不是什么好时候。

那时他刚刚安葬了自己的一个同门,说是安葬,也不过是用早已破烂的盾牌草草挖出一个土坑罢了。然而便正是这样一个简陋的墓穴,永久地吞噬了那具似乎还带着体温的躯体、一个不久前还曾经鲜活的生命,悄无声息,甚至连墓碑都没有留下,从此消弭于世间。也许战乱结束之后,除了燕歌侠,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。而他也只是乱世中许许多多牺牲者中的一个,那些被别人掩埋、甚至连葬身之处都没有的人,又有谁会记得呢?

可是燕歌侠并没有太过感伤,虽然这几日来,他一直坚持照顾着这个受伤的同门,但当对方还是因为重伤不愈而死去时,他也只有些惋惜罢了。也许正是因为见过太多这样的生死,所以在残酷的现实面前,他学会了听天由命。

但他仍为战友留下最后一个栖身之地,虽然这种行为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意义,尤其是以彻底报废了自己的盾为代价的时候。死去的同门没有留下可用的东西,燕歌侠漫无目的地在山村小路中行走着,近乎不可能地希望从如此荒芜的地方找到一个铸造师,或者要求简单一点,一个铁匠也行。

没想到这样微乎其微的机会,竟然真的让他遇到了。

他便在这时遇到了叶九如,从某种方面上来说,不是时候,却也正是时候。

燕歌侠对叶九如的第一印象,就是这人长得很白,那种缺少血色、近乎病态的白。苍白的面庞上有几道大概是无意间蹭到的炉灰,更显叶九如一身皮囊白的刺眼。好在他不仅白,生得又好看,就算穿着最劣质的粗布麻衣,燕歌侠仍能想象出这人当年风姿勃发的样子。可惜值此兵荒马乱的年头,连七秀的女弟子们都无暇顾及容貌,更何况男人。叶九如那张俊俏的脸庞,也不免带着几分憔悴,和被战乱消磨出的些许沧桑。

“小兄弟,手艺不错啊。”

那时他还不知道叶九如的名字,看了看墙上挂着的轻剑和墙角的重剑,语气轻佻地问道:“有盾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屋主人并不买他的帐,干脆利落地回答着,继续手中的工作。

“有刀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燕歌侠叹了口气,问道:

“那你都有什么?”

“长枪。”

仔细看他手中擦拭之物,确是一副枪戟摸样,只是此枪通体黝黑沉重,不似江湖人士惯用的武器,反而充满了杀伐果敢的兵戈之气。

“长枪啊……”

燕歌侠挠了挠头,莫名想起了一个以用枪闻名的地方。

“我倒是认识几个会耍枪的,可惜都死了。反正现在你造了枪也没人用,不如我出双倍的价钱,给我弄块盾如何?”

回答他的是突如其来的攻击和堪堪擦过脸侧插入墙中的枪头。

“滚。”

男子冷冷看着他,燕歌侠一看他的眼神,便知这人恐怕不是一般铁匠,因为那眼神只有经历过战场厮杀的人才会拥有。

“啧,是我失礼了!”

燕歌侠不知自己哪句话触到对方逆鳞,但显然是没得商量了。他毫无诚意地道了歉,打算去别处碰碰运气。男子亦不想多做纠缠,只是默默拾回枪头,继续埋头苦干。

燕歌侠讨了个没趣,有些悻悻地离开这里,期盼能在遇到敌军之前先遇到自己人。

可惜大概平时拜佛拜的少,此刻临时抱佛脚也是没用的。还没走一会儿,他便发现从远处迎面而来的一行人影。燕歌侠反应很快,在对方发现自己之前便躲了起来。果然,那是一小队狼牙军,人不多,且出现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,多半是和大部队走散了。这几个人对燕歌侠来说还算应付的来,然而此时他势单力薄,又没有顺手的武器,怎么想明哲保身才是上策。

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

燕歌侠这样想着,打算悄悄避过他们。

所幸对方一路向前,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,燕歌侠有惊无险地松了口气,朝着相反的方向继续赶路。今天的他着实倒霉,谁能想在这样偏僻的地方还会遇到狼牙军呢?好在这里的村民都已跑光,不然……

他突然心中一沉,沿着那些狼牙兵前进的方向往前走,便是铁匠小屋所在的地方。

看那位小兄弟打我时的身手,应该也打得过他们。

燕歌侠如此说服自己。

可他弱不禁风的样子,恐怕坚持不了多长时间。

思虑至此,燕歌侠认命般叹了口气,提着破旧的盾刀,急忙忙往回赶去。

只是他还没赶到地方,隔着老远,就看到铁匠屋外一动不动躺着的尸体。他不禁面色微变,难道还是迟了一步?

好在走近一看,才发现那尸体属于狼牙兵中的一个。不仅如此,燕歌侠一眼望去,这才发现,从这里到小屋不远的距离,竟然稀稀落落躺着许多狼牙兵,皆是一击致命,不留活口。

这让他微微有些恶心,不是因为看到死人,而是让他想起了在战场上的时候,满地黏糊糊的鲜血,和令人作呕的死尸。

小屋方向隐隐传来打斗之声,他连忙向屋中冲去,然而堪堪赶到门口,一样东西便被重重抛落在他脚下。

又一个狼牙兵,当然也不是活的。

燕歌侠抬头望去,不禁一愣,那个被他看作“弱不禁风”的男子,正立在门前,长枪在手,身和脸上都斑斑血迹,仿似修罗。

似乎是自己的错觉,他只觉得对方的脸更白了。

“你是回来救我的?”

“本来是,但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。”

燕歌侠苦笑道。

男子慢慢打量着他,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破烂的盾刀。

“又是一个浩气。”

他语气笃定,而且说了“又”。

“只有浩气的傻子,才会这么多管闲事。”

听了这句话,燕歌侠不禁暗暗揣度起说话之人语气中对“浩气的傻子”们所抱有的感情色彩,显然不是太好,但似乎也不太坏。正是这不太坏的部分,促使他有勇气开口问道:

   “那么看在我多管闲事的份上,可否姑且收留在下一晚?”

    对于燕歌侠来说,这也是无奈之举,刚刚那一个来回后,天色渐渐黑了下来,而他奔波许久,已经很累了,因此并不太想在荒山野岭中赶夜路。

“可以”。

这一次男人意外地好说话,他乌黑的眼睛看了看满地血腥的屋外,有些嫌恶地微微皱起了眉头。

“在你把这些尸体处理掉之后。”

“……多谢。”

这一刻燕歌侠不由得质问自己到底为什么回来,他觉得这辈子的气都要在今天叹完了。

 

直到留宿小屋时,燕歌侠才知道对方名叫叶九如。其实从看到屋内的轻重两把剑时,燕歌侠心中就有所猜测,如今听到这个姓氏,更是进一步得到证实。想必这容貌俊俏的叶九如,定是出身于江南水乡的藏剑弟子,但身为藏剑山庄的人,又怎么会放着还未被战火波及的苏杭不待,偏要来这种地方,独自一人在破旧的房屋里打铁铸枪?此种缘由,燕歌侠实在不能理解。

但江湖中人,尤其在这乱世里,心中大多都藏着几个不能为外人道的故事,燕歌侠很聪明,因此识趣地没有去问。

只可惜了这个名字,九如九如,君子九如。然而叶九如一点君子如风的气度都没有,除了必要的时候会冷言冷语地敷衍燕歌侠几句,其余时间甚至连看都不屑于看他一眼。即使答应留燕歌侠借宿一晚,也只肯让他睡在窄小杂乱的外屋,和叶九如本人休息的地方隔着一堵墙壁,墙上开了个小门,然而并没有门板,只是用厚厚的帘子挡住权做遮掩。燕歌侠看不见里边放着什么,也不能看,因为叶九如手中拿着那柄曾杀了一队狼牙兵的长枪警告他,决不许踏进这个房间一步。

也许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们,总喜欢有一点闺房私密吧,说不定还能金屋藏娇呢。

独自睡在外屋冰凉的地面上,燕歌侠有些恶意地想。

 

第二天他是被叶九如强行喊醒的。

非常早,非常非常,早。

即使是经常半夜起来抵御敌袭的燕歌侠,也不禁有些暴躁的起床气。

更让他郁闷的是,叶九如这么早喊他起来,竟然只是为了去不远处的山里找一个人。

也正是这个时候,燕歌侠才知道原来在这种地方,竟然还有除了叶九如之外的第二个人存在。

“你怎么不自己亲自去?”

“我不能离开这里。”

叶九如说得理直气壮,毫不脸红,虽然在燕歌侠看来这个理由只是他懒的一种委婉说法。

但燕歌侠没有办法,将破到不能再用的盾牌小心翼翼地摆在叶九如之前摆重剑的地方,只身一人踏上找人的路程。只因对方告诉他,找到人,才能找到吃的,燕歌侠赶了几天路,还有个伤员要照顾,身上没有多余的干粮,他不得不面对一个可悲的事实,纵使是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大英雄,又是也要为一口饭折腰。

但他没想到叶九如要找的人竟是个小姑娘,还是个万花弟子,不过有了前一天的教训,燕歌侠再不敢随随便便给人按上和弱有关的头衔。

“是九如让你来的?”

和大多数万花弟子一样,姑娘笑得很温柔。她仿佛知道燕歌侠为什么而来,早就准备好分量充足到让人欣慰的干粮。

“把这些都拿去吧,反正我今天就要走了,以后恐怕帮不上什么忙。”

“走?你可是要回万花谷?”

燕歌侠问道,此前他也听说过万花封谷的消息,万花谷易守难攻,机关巧妙,一旦封谷,便是躲避战乱再好不过的世外桃源。

谁知对方摇了摇头。

“回谷固然是上上之策,但我当初出谷本就是为精进医术悬壶济世,纵使本领再高超,如若救不了人,又有什么意义呢?”

她的眼神有些悲伤,却又坚定。燕歌侠心中隐隐生出几分敬意,在他看来,眼前的这位女子,并不比前线的将士软弱半分。

在他回去之前,万花还将一捆药托付给他。

“这是最后的药方了,如果还不起效,就让九如放弃吧……帮我转告九如,在这乱世里,能活着就是万幸,可以的话,还是尽早回藏剑山庄为好。”

 

究竟是什么病,连妙手回春的万花弟子都束手无则?燕歌侠不知道答案,但他将女子的话转告给叶九如时,却很容易发现对方迅速黯淡下去的眼神。

就在他犹豫要不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叶九如时,后者却抢先开口了。

“再帮我一个忙。”

“什么?”

叶九如没有回答,而是沉默着将他带到里屋。

燕歌侠曾想过或许这里有着什么秘密,但他从未想到,这个秘密竟是一个大活人。

“……还真是金屋藏娇啊。”

只是这“娇”着实有些与众不同,那不是什么温香软玉,而是一个男人,一个沉睡着的男人。

男人的年纪与叶九如相差无几,五官分明,眉眼方正,燕歌侠一见到他,便嗅出几分同行的味道。只是这人紧闭双眼,躺在床上一动不动,若非胸膛还因呼吸而微微起伏,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死人。

燕歌侠一双眼睛悄悄打量此人的双手,他敏锐且肯定地发现,这是一双拿枪的手。

他终于知道叶九如那把枪为谁而打。

“我想请你把他送到藏剑山庄。”

叶九如看着沉睡不醒的男人,淡淡说道。

“而我会修好你的盾。”

“小兄弟,你可别托大。”

燕歌侠笑了笑,“我的盾不是一般材料,乃你们叶家的一位前辈亲手所造,就算有金玄玉都未必能……”

说到一半他便停了下来,只因他突然想起,从今早开始,便一直未见到叶九如那把重剑的踪影。

燕歌侠有些震惊地看向叶九如。

“你不是藏剑弟子?怎么……”

“现在不是了。”

叶九如说道,面上波澜不惊。

 

对于藏剑弟子来说,铸造兵器几乎是每个人的必修之技,而叶九如在此道尤其出色,燕歌侠那差点成为废铁的盾牌,不过短短两天时间便焕然一新。

“藏剑山庄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
燕歌侠道。

“这样精湛的手艺我只在那位前辈手中见过,可惜多年前他徒弟被逐出师门,这位前辈就封炉隐居了。”

也正因如此燕歌侠才对这套盾刀爱惜不已。

“叶兄既然师出藏剑,一定听过这位前辈的大名。”

“的确听过。”

叶九如慢慢回道。

“我便是他的徒弟。”

燕歌侠立即闭了嘴,他记得前辈门下只有一人,便是那个因欺师叛道而被逐出藏剑的不肖弟子。

“怪不得你要托我送人回去。”

他干巴巴地说道,不动声色地观察叶九如的表情,然而后者谈到如此不堪的往事,仍然面色如常,只是兀自为昏睡不醒的男人整理鬓发。

自从坦白了天策的存在以来,叶九如就再不忌讳在燕歌侠面前照顾此人,这样专注而细致地为男人束发,他已不知做过多少回。叶九如微微低下头,一向带着傲气和寒意面孔,竟然隐约透露出一丝温柔。

燕歌侠总觉得这样的叶九如哪里不太对,但又说不上来,只好找了个由头,继续说道:

“可是你师父…过于正直,若知我为谁所托,大概不会让我踏进藏剑山庄半步。”

燕歌侠这话说的没错,据江湖传言,叶九如正是入了恶人谷后,才被师父断绝师徒关系的。

叶九如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,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。

武林天骄,季成。

这是一个属于浩气盟的名字,而且燕歌侠见过它,在那长长的一串、似乎永不见底的阵亡将士的名册中。

他是天策府最后几个牺牲的年轻将领之一,因此十分好记。

但燕歌侠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。

“你救了他?”

叶九如点点头,淡淡说道:

“他是天策的英雄,亦是大唐功臣,藏剑山庄不会见死不救的。”

“那你呢?你要去哪里?”

“睢阳。”

“睢阳?你……”

燕歌侠将已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,他想说睢阳危矣,想说此行无异于送死,然而他想说的事,叶九如未必不明白。知道此事,燕歌侠才发觉自己猜错了,原来万花的药是开给季成的,叶九如的枪却是铸给自己的。

 

二人落脚的小屋离藏剑不是很近,好在也不太远。叶九如亲手画了张图纸给燕歌侠,精细程度让人乍舌,恐怕连军中的探子都自愧不如。

叶九如的师父叶泊秋其实是一个性格十分执拗的老头,一生嫉恶如仇,是很早便加入浩气盟的元老级人物,江湖上至今还流传着他不为恶人铸造兵器的古怪规矩。

燕歌侠实在想象不到,叶九如这样冷淡的性子,竟然是他一手带大的爱徒。

如此贸然将人送来,着实不知如何向藏剑解释。谁知暂代兄长之位坐镇山庄的六庄主叶凡,一见到昏迷中的季成,初时一惊,随即便二话不说将人留下了,那了然于心的样子,和当初那名万花弟子竟然如出一辙。

只有闻讯赶来的叶老爷子,见到燕歌侠后有些微微失望,踟蹰许久才问到叶九如。

“叶兄弟他……”

燕歌侠考虑片刻,终于还是决定将一切全盘托出。

知道叶九如赶赴睢阳的时候,叶老头子整个人都僵了一僵,他嘴角微动,似乎想说什么,可是许久之后,才缓缓叹道。

“孽徒,孽徒啊……”

燕歌侠于心不忍,不禁劝道:

“我虽与叶兄弟相交不久,但知他非凶恶之辈,贵派入恶人者也不在少数,听闻五公子更是得到雪魔真传。既然前辈对爱徒仍然放心不下,何不借此机会,召他回来?”

叶泊秋摇了摇头,连连叹道。

“你有所不知,他……唉,师门不幸,师门不幸啊!”

说罢不肯再发一言,便沉默着离开了。

 

睢阳陷落的消息传来时,不仅苍云军中,整个朝野都皆为之一震。张副使苦守十月,却仍兵败城破,虽为意料之中,但不能不使人扼腕。

燕歌侠细细查看阵亡名册,并没有找到叶九如的名字。

也许他还没来得及赶到睢阳,也许他逃了出来,又也许,他死了,却没有人发现。

燕歌侠只能让自己往好一点的结果想。

睢阳虽未守住,却给唐军反击创造了大好机会。也正是这时,燕歌侠收到了长孙忘情传来的军令。

临走前,他去藏剑辞别,却不想见到了意外之人。

那个曾有一面之缘的万花弟子。

不过短短数月,曾经柔弱的小姑娘,就蜕变为了一位完全可以独当一面的医者。燕歌侠不得不感叹,战争虽然残酷,但给人的成长总是最快的。

万花弟子名为季浅。

听到这个名字,他立刻想到了另一个人。

“季成是我兄长。”

季浅说得风轻云淡,燕歌侠却很难想象,当她劝说九如放弃救治自己的亲哥哥时,心中到底忍受了多大的苦楚。

这次她是为了昏迷不醒的兄长而来,但与上次见面时不同,此时她的身边竟多了个小尾巴,一个不过三四岁的男孩儿。

“这是……”

“哦,是不久前我救下的一个孩子,别看他小,已经六岁多了。”

燕歌侠不禁打量起这个孩子的眉眼来,他越看越觉得熟悉,当问了孩子的姓名和出身后,终于确定,这便是曾经被自己埋葬过的,那个同门的儿子。

“我在找爹爹,你见过他吗?”

小孩子的眼睛乌黑闪亮,毫无惧色。

“你爹叫什么名字?”

男孩儿想了想,噘着嘴说道。

“我忘了……可是师父说,我爹肯定是个大英雄!”

他口中的师父,便是季浅了。

燕歌侠忍不住笑了出来,这一刻他突然有些释然,原来这世上除了他之外,还有第二个人记得死去之人。就好像叶九如孤身一人在外漂泊,却有无数人记挂一样。

他揉了揉小男孩儿的头发,慢慢说道:

“我不知道你爹在哪儿,但我知道他的确是个英雄。”

 

自这一天起,即使离开藏剑后,燕歌侠仍然与季浅保持着联系。

据季浅信中所说,她偶然得了一副良方,对季成的伤情大有裨益。而另一方面,叶九如终于再次出现在他面前,在被收复后的洛阳。

原来叶九如没有来得及赶到睢阳,却遇到了前往洛阳的军队。

他比分别时又消瘦几分,但看上去精神不错,一把轻剑仍然挂在腰间,背后是锃亮的长枪。

燕歌侠敏锐地注意到,同遍布划痕的长枪不同,叶九如的轻剑剑鞘光滑,明显甚少使用。联想到他几次出手都用的天策枪法,燕歌侠心中隐隐有了猜测。

“你已经不能用剑了。”

叶九如没有否认,点了点头。

“无妨,我曾经学过一些傲血心法,虽然不如藏剑剑法用得顺手,但上阵杀敌已经足够。”

燕歌侠没有再劝他,他知道这种人,天生执拗,劝不动的,不然他也不会一直藏着季成,不肯放弃。

二人在洛阳并没能停留太久,燕歌侠军令在身,叶九如则要随兵攻打邺城,因此寒暄过后,便匆匆别过了。

临别前,燕歌侠将季浅信中所说转告给对方。听到季成有可能醒来的这一消息时,叶九如整个神情明显为之一亮,让燕歌侠几乎以为他会立刻赶回藏剑山庄。

然而叶九如没有,他只是淡淡说道:

“甚好,待我从邺城归来,便去看那呆子。”

说完他嘴角一弯,露出个轻浅的微笑——自燕歌侠认识他以来,从他脸上见到的第一个微笑。

也是最后一个微笑。

 

长孙忘情的军令非同小可,燕歌侠这一去便是三年有余,再回洛阳时,乃奉了朝廷之命,诛杀逆贼余党。

史朝义虽然成功逃走,但已成强弩之末,这场持续数年的战火,终于到了要熄灭的时候。

一同出兵的朔方军里有当初参加过邺城之战的将领,谈起已经过去的那场战争,这些有幸活下来的人总是唏嘘不已。而燕歌侠当时正在雁门关,几乎与世隔绝,他只知道唐军在邺城大败,其余情况一概不得而知。

此时他翻看着那本厚厚的名册,只希望能同上次一样。却不料,没过多久,终究还是见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。

叶九如。

亡。

他突然想起季浅的那句话。

人活着,便是万幸了。

而在乱世里,最难的便是活着。

 

思虑许久,燕歌侠还是决定将叶九如的死讯告知藏剑山庄,但当他见到叶泊秋时,便知自己此行多此一举。只是几年未见,老人原本挺拔的身板就已微微佝偻,有了藏不住的老态,放佛老了十年有余。

藏剑山庄定是已经知道了。

果然,燕歌侠见到了为叶九如做的墓。

叶九如和季成被葬在一起。据老人说,本来有望苏醒的季成病情突然恶化,当天便离去了。而没过不久,便传来邺城溃败的消息,算算时间,叶九如战死的时候,刚好和季成病逝是同一天。

这也许是个巧合,也许不是。燕歌侠终于将前因后果都串在一起,他心中有个十分强烈的预感,当初让叶九如逐出师门的,并不只是入了恶人这么简单。

季浅一下失去两个亲人,心碎之余离开了这个伤心地。她救回来的那个男孩儿却被藏剑收养,成了叶泊秋第二个关门弟子。可惜这孩子比叶九如还要叛逆,对枪法的喜爱远超过剑术,每天不愿习剑,却拿着一柄长枪爱不释手。

搞得燕歌侠不由暗暗感慨,一个被藏剑收留的苍云的儿子,却一心相当天策,这真是天意弄人。但他也不得不承认,这小子年纪虽小,耍起枪来倒也有模有样,只是他手中那枪雪白锃亮,锋刃锐利,明显不适合给小孩子用。

“这枪……”
    “是我那不争气的徒弟造的,给一个别人家的臭小子。”

叶泊秋看着朝气蓬勃的小男孩儿,仿佛在看自己“不争气”却惹人喜欢的大徒弟。他还记得自己发现叶九如和季成的关系后,一起之下将未完成的长枪摔坏时的场景。

从小都不肯服软的徒儿竟破天荒低着头,沉默着任他打骂,只是最后他要叶九如做出抉择时,后者向他磕了三个响头,至死也没有回来。叶泊秋一直以为他恨自己,后来才从季浅那里知道,叶九如只是心中有愧,觉得自己给师门抹黑。

因此他故意投身恶人谷,却绝口不提自己同季成的事情。

“真是孽徒。”

叶泊秋不止一次这样骂道,其实他早就原谅了这个徒儿,活到现在,他已经明白,世上之事,除了生和死,还有什么不能看开呢?

可惜这句话,他再也没机会对心爱的徒儿讲了。

“我本想把这枪和那二人葬在一起,可是庄主和我说,与其埋了它,不如让它在别人手中活下来。”

燕歌侠点点头,这应该也是叶九如所愿见到的。让这把枪,和他已经战死的主人、以及千千万万埋骨他乡的英魂,在年轻人身上,一代代继承下去,永不沉寂。

而季成和叶九如的故事,或许就这样成为一个秘密,永久地封存于燕歌侠、季浅等人的心中。然而这便足够了,乱世将过,岁月安稳。藏剑山庄会永远地守护这个秘密,守护这两个已经沉睡的,埋没在黄土之下的英雄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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